在我的播客节目中,我常说活着没什么意义,很多人觉得我只是在开玩笑,或者感慨生活的艰辛,但这其实是我真实的想法。最早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还没有听过李志的《和你在一起》,不知道里面有一句歌词是「反正活着也没意义」;那个时候米兰·昆德拉的《庆祝无意义》也没有出版。不过这反过来解释了我为什么喜欢李志和米兰·昆德拉,简单来说就是理解万岁。
人生在世,每个人自顾不暇,实在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深入了解另一个人。逐渐地我也就不再去追求别人的理解了,他们不理解是人生常态,只要在不理解的时候还愿意问一句,那么就还能做朋友。于是当我们在看电影、听音乐、读书时,一不小心发现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意思和我们的想法契合,我们就愿意去歌颂,尽管大部分时候,这种歌颂只是一种自娱自乐。我们看着社交网络上朋友们的不解,自顾自地傻笑,这个时候你会感受到一种无意义地满足。
我们生活在一个凡事都讲意义的国家,在幸福完全无法和课业负担相抗衡的童年,「意义」是我们最早接触的几个高级词汇之一,尽管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词的准确意思。我想到了一个能让我开心的问题:「意义」这个词的意义是什么?
我并不想愤世嫉俗地去批判意义,我更愿意去理解它,去理解为什么这个词会成为主宰生活的强大力量的一部分。如我在《轻与重:布拉格游记》中所写: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至少开心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这种说法的好处是可以避免对此问题做深入探讨,但同时也说明我自己对这个问题其实并没有答案。开心是不是活着的意义呢?其实不是,因为它不是活着的内在属性,如果非要把开心和活着或者生活联系在一起,我更愿意说:在生活中努力的意义在于开心。但前提仍是我们选择要活着,而寻找活着的意义无非就是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一旦开始思考,你就会发现其实活着并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而是我们父母的选择或者意外。正如书中阿兰假想中的母亲说:
我说话坦白。我一直觉得把一个不要求到世界上来的人送到世界上,是很可恶的。
这是出了意外的情况。我们不妨也想想不是意外的情况:一对男女计划生一个孩子,那么他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经常听到以下一些说法:
你不觉得孩子很可爱吗?
你看谁谁都有孩子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要个孩子了?
你不要孩子,咱家的香火怎么办?
人类灭绝了怎么办?
……
我们可以不做价值判断,以上这些都可以说是生孩子的意义:为了看可爱的东西(会心情愉悦?),为了和别人一样(所谓的正常?),为了传宗接代(可是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为了我们这个伟大的物种不至于在地球上消失(自己家的孩子又能起到多大作用?)等等。但这些意义都是在我们生活之中的,也就是说上一代人为了自己生活中的某种意义(哪怕是意外也是为了追求性的愉悦)赋予了你生命,但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或者说没有一个人是自己要来的,所以其实并不存在这样一个问题。
我们借着上一代人生活中的某种意义降临,但我们有了意识,我们的存在不能只是服务于他们的意义。我们要给自己的生命寻找一些东西,我们拼命地找,却忘了原本我们不是自己要来的,因此活着对于我们自己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但我们找了一辈子。或者说,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寻找活着的意义,因为有可能我想错了。更何况我们不可能完全理性,因此有了许多无法解释的东西,许多让你好奇的事物,我们也有了情感,面对亲朋好友,我们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这些情感与事物原本不能构成生命的意义,但却起到了相同的作用。我们要活着,因为我们切不断这些纠葛。终于,我们无法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我们似乎总是要活下去。
在这本《庆祝无意义》的开头,达德洛骗拉蒙说自己得了癌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但他觉得开心,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开心,继续为自己的开心而开心。我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我想米兰·昆德拉也不知道,因为这原本就是无意义的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回顾历史时常说:如果这里……,历史就会改写。结果历史没有改写,发展到了今天,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刻原本可以主宰历史的人作出了那样一个选择,有时候甚至是一个聪明异常的人作出一个荒诞不经的选择?我想这就和达德洛随口骗人一样,有可能他也不知道,但是他高兴这样做,甚至他不高兴,就是想这样做。别说你没有做过这样的选择。
书中拉蒙评价他的朋友卡格里克时,举了一个他搭讪时的例子:
卡格里克一而再、再而三跟她搭讪,说的事稀松平常,毫无趣味,没有一点意思,但是教人舒服的是不用对它作出任何聪明的回答,不需要丝毫才智。
你把它当作搭讪圣经第三条第五节去记完全没有问题,一个和你约会的人一般并不想费心去理解你的关于「距地球 1400 光年那颗星球是否真的适合人类居住」的证明,当然他(她)愿意去听,甚至愿意配合出你好酷的表情,只要你不需要他(她)真正思考。
我们在和熟知的亲朋好友闲聊时,也面对着同样的问题。我们和小学同学回顾童年,而不是讨论是否该废除死刑,是因为前者不需要我们丝毫才智;一段时间没见的亲戚总是问你相同的问题,是因为这些问题本身没有什么意义,也许你会厌烦重复相同的答案,但尽管重复,因为只有这样不会带给他们负担,最重要的是也不会让他们把负担抛回来。
这是无意义的力量,也是生命之轻的力量。
书中的阿兰想起他女朋友时,有如下心理感慨:
即使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如果生日相差太远,他们的对话也只是两段独白的交叉,总有一大部分不能为对方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比如说——他从不知道马德兰念错从前的名人的名字,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还是她有意滑稽模仿,好让大家明白她对于发生在她本人生命以前的事丝毫不感兴趣。
我想在我们自己生活中,有很多自以为是的情形就是存在着这样的误会。我们以自己的背景去假定对方的背景,于是我们看到 90 后去纠正 60 后对「呆板」的读法,60 后纠正 90 后「火」字的笔顺。我们开个玩笑却总是被一些古板不化的人当真,当然在他们眼里也许嘲笑别人无知这件事本身要比一个语义双关的笑话更好笑。
在这互相的误会中,一些人慢慢开始宽容,开始尝试从对方的角度去理解,但正如开头所说,这样的人绝对是少数。还有一些人往后退了一步,发现其实这是个玩笑也罢,是认真的也罢,争到最后不会有结论,就算有了结论也没有任何意义:
自己开个玩笑原本打算让大家都开心,结果对方认真地批驳了你,在这种批驳的过程中获得了好心情,围观的人大抵也分理解你的和不理解你的,不管哪类居多,总是可以找到自己的归宿,于是也有了好心情。所以,你也后退了一步,发现这一切本身就是个玩笑。你想要做的和大家理解的永远不会完全相同,这是生活和你开得一个玩笑,但又如何呢?拉蒙说:
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它到处、永远跟我们形影不离。
郝海龙
2015 年 7 月 28 日
《庆祝无意义》,米兰·昆德拉 著 / 马振骋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