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是我的长篇小说《少年阿珵》第三章,全书电子版已于 2018 年 4 月 2 日在豆瓣阅读上架,欢迎点此购买阅读。
(本故事纯属虚构)
在那次聊天之后不久,公司安排姐姐去非洲考查项目。据说 2008 年金融危机之后,很多原本只关注本土的公司开始放眼全球,尤其是一些之前资本很少考虑的地区,比如非洲。她所在的公司投资的一些项目正好也在这些地方,每年都需要派人去考查一下项目的进展,同时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重新设计资金运转机制。
2016 年度的考查任务就落在了她身上。由于地处热带,传染病高发,所以在去非洲很多国家之前都需要体检,并且接种为数不少的疫苗。她去的还不止一个国家,加起来大概需要打九针。
我永远都忘不了姐姐打疫苗的日子。那天是 3 月 6 号星期日,也是我每周唯一的休息日,刚好可以陪她一起去医院,只是没有想到这竟成了我最后一次看到能够自主站立的她。
就在打完第一针疫苗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双腿麻木,站不起来。当时医生并没有慌乱,解释说有可能是疫苗注射完之后的免疫反应导致的短暂麻木,稍微休息一下应该就会好。我想这种情况他应该见得多了吧。
为避免影响后面的排队的人,我扶姐姐坐在了走廊中的椅子上。大概歇了半个小时,她说:「我觉得腿没那么麻了,我们去打下一针吧。」
听到这话,我马上起身,却发现她依然愣坐在椅子上,并没有任何行动。她的那个表情让我想起了某个卫生巾广告中,一个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女生在起身瞬间发现侧漏不得不尴尬地坐着不动的样子。
「需要我扶你吗?」我问道。
「嗯……我好像感觉不到我的双腿存在了。」
在我扶起她往前走的时候,却发现她的双腿完全没有办法像常人那样迈步。此刻我突然意识到,情况可能并没有刚刚医生说的那般乐观。连忙把医生叫出来,不料却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一丝诧异:「之前确实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两个小时后,我人生第一次知道了一种名为「格林—巴利综合征」的病症。医生告诉我,今天姐姐这种症状一旦出现,一周之内都属于危险期——这里的危险指的是生命危险。虽然目前看不到病情恶化的迹象,但最好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而且,就算病情不会恶化,她的双腿大概也不会再有知觉了。
我忘记了自己当天是怎么把消息告诉父母的,只记得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敢去病房看姐姐——我怕自己的脆弱影响她的心情。
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父母已经坐在了姐姐床边,他俩的脸色都不是很好,我猜我的也差不多。相比之下,姐姐反倒是显得气色不错。她看到我进来,示意我坐下,然后道:
「阿珵,我刚刚逼着医生给我讲了一下我的病情。在爸爸妈妈没来的时候,我也简单上网查了一下这种病的相关情况。估计你刚刚也做了相同的事情。得了这种成因不明又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病,我觉得也只有服从于命运了。我特别理解你和爸爸妈妈的感受,因为我能够想到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你而不是我的话,我甚至无法做到像你现在这样冷静,不怕你笑话,我想我会扑到你的怀里大哭一场。一直以来我愿意在你面前保持一个无所不能大姐姐的形象,但类似这样的事定然会击中我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我想敏感如你,也会有相同的感觉。得了这样的病,短期内我是没办法再工作了,现在我终于可以任性一把了。我要爸爸妈妈还有阿珵在你们的业余时间多来陪陪我,多和我聊聊天,讲讲故事。好不好?」
姐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看到妈妈的眼眶湿润了,而我的视线也有点模糊。我能听出姐姐话里的意思,她其实对自己的病乃至生死都看得很淡,但她也明白我们的感情,知道我们的感情需要有一个出口,我们需要对她好,否则我们将无所适从。她一直善解人意,这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但到这时候我真的不想让她考虑这么多了:
「姐姐,你别说了,我都懂。你就放心躺在床上,听医生的话。其他的事情你都不用多想。相信我,你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爸爸妈妈和我的时间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从那天起,只要医院允许探望,我和爸爸妈妈至少会有一个人陪在她的身边。如果陪床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们并不讳忌谈论疾病和生死。虽然我们年纪还小,但对于生老病死看得很开。有些人说,其实也只有年轻的时候有这种看法,越老越怕死,但我觉得我们的感受不同。
我不清楚这是否算是宿命论的一种,但一个人或一个人的亲人得了「格林—巴利综合征」这事除了宿命似乎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同样,人生中有一些事情如果你想刨根问底探究原因,有时候真的还不如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死亡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我想如果到了我的那一天,我会看得很淡,姐姐也是一样。但是她的病让我意识到我们其实无法淡然地面对对方的生死,我们都不惧死亡,直到我们的生活中有了羁绊。我们无法从容离开陪伴我们这么长时间的亲人,于是会在他们身体出现状况时给予他们更多陪伴,于是羁绊就会更深,当死亡真的来临时,痛苦也会越深。
不过,我并没有选择让自己或父母时时刻刻陪在姐姐身边,医院的规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想告诉姐姐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就算她的下肢失去了知觉,她依然是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她自己也在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新式生活。
当然,我也有纠结的时候。比如六月份的 SAT 考试,原本打算直接放弃,爸爸妈妈也和我说就留下来陪陪姐姐吧,但姐姐坚持要我参加。最终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虽然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我打算通过一个较低的 SAT 分数延缓或者取消我的出国计划。我要让姐姐放心并且死心,让她对于我的陪伴不再心怀愧疚。
尽管试卷上凭空出现的所谓加试题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但一个月后成绩出来,我依然拿到了自己预先设想的分数。这让我觉得可能真的是有供研究使用的实验性题目吧,虽说不正规,但 SAT 考试本身也经常出一些幺蛾子。比如,考试突然取消或者考试成绩突然取消等等。当然,这些事情本身肯定会写在考试协议的免责条款中,他们频繁做这样的事情也有他们的苦衷,最大的原因就是总会出现违反保密协议而泄题的情况。而这样的事件很快就又出现了一次。
2017 年初,姐姐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不再住院。除了偶尔需要注射一些激素之外,基本上可以自行使用轮椅生活,但医生还是叮嘱我们这种病症随时都可能造成生命危险,要定期复查,而且不可过度劳累,暂时就别上班了。
她公司的同事倒是在她第一天住院的时候就来过,一位看上去领导模样的人不住向我们道歉,并说姐姐这次生病都是公司的责任,如果不派她去非洲就不用注射疫苗了。言下之意她的病肯定是接种疫苗导致的。其实对于病因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但医生说,理论上甲流疫苗确实是格林—巴利综合征可能的诱因之一,但就算是这种疫苗一般来说需要等接种完一两周之后才会发病,何况那天注射的根本不是甲流疫苗。所以我们也向公司的人说明了情况 。
不过这位领导却很笃定地说是自己的责任,并保证姐姐至少在未来半年可以带薪休假。虽说在她的部门绩效工资要高出基本工资很多,但毕竟是金融机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半年的基本工资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们连忙表示感谢,虽然我们家境不错,但要和这种病症作斗争,花费势必不菲,这样的承诺无异于雪中送炭。
后来她的其他同事也来看过她几次,不过也许是被她说中了,那个给了我很大启发的郑博士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想来对她也并没有什么真心。
原本姐姐在公司附近租房住,在这次生病之后,我们把她接回了家,一方面租房本身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另一方面也好对她有个照应。不过父母平时上班,我上学,大部分时间她还是一个人在家。好在国内外卖和快递事业发达,她一个人住着也没有什么不便。
已经高三的我此刻基本上已经放弃了出国的念头,打算好好准备国内高考,在北京就近上个大学。爸爸妈妈一直就对我出国并不放心,欣然接受了我这样的决定。而姐姐对此的态度始终不置可否,不过她向来主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决定,基本上算是默许了我这个想法。
可是,我的高中生活注定与按部就班无缘,一封邮件打破了我刚刚恢复平静的生活。
2017 年 2 月下旬,SAT 考试的举办方取消了原定于 6 月的考试。这个消息原本我并不知晓,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关注 SAT 考试的消息了。凑巧的是,我有个师弟原本报了这次考试,接到消息之后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今年已经高二,就要开始申请美国的学校了,这次考试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而周围的人中又只有我一个准备过 SAT 考试,于是他马上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该如何安排自己的学习任务。
虽说事发突然,但只要好好想想,就会发现其实应对起来也很容易。因为本身五月份还有一次 SAT 考试,如果原本打算参加六月份的考试,至少在一月份就已经要开始准备了。现在把时间提前一个月,对于这部分考生来说不会有太大影响。而这位师弟从去年就已经在备考,所以我简单给他分析了一下情况,他马上放下心来。不过他还是把通知邮件转发了我一份。
原本我也没打算看这邮件,但这天晚上刚好有点时间,由于高三课业繁忙,我也已经有很久没看电子邮箱了,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有没有人给我写信。其实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童云丛的信。上次在香港分别时,我们互相留了电子邮箱地址,一直用邮件保持联络,但国内的很多人其实并没有使用电子邮件的习惯,很长一段时间,我的邮箱变成了和她的专属交流工具。
说是专属,但毕竟人在高三身不由己,这半年多我们也只有几封邮件的往来。刚开始的话题主要还是那次考试,她让她爸爸向原本就认识的一位香港考评局工作人员咨询此事,但得到的答复是对此事并不知情。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新的消息。后来的邮件就变成了隔一段时间的问候。
打开邮箱,我的收件箱里静静躺着两封邮件。从这两封邮件的发件人来看,好像都与 SAT 考试有关。最新的一封就是那位师弟转发给我的取消考试通知,我约略看了一眼,基本上是一份官样文章,主要就谈了取消考试以及一些可能的补救措施,比如转考其他场次。可能是考试举办方强势惯了,邮件中甚至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第二封邮件,这封邮件似乎也是考试举办方直接发给我的。我并没有报名参加今年的考试,因此也没必要通知我六月份考试取消的事情;而我去年在注册考试的时候,勾选了不愿意接收推广消息,在通知完成绩之后,理论上我不会再收到考试举办方的任何邮件。此刻收到这样一封邮件,我不由感到奇怪。
邮件的标题是 A Special Invitation(一项特别邀请),内容简述如下:
鉴于你在 2016 年 6 月的 SAT 加试中的优异表现,特邀请你参加今年 6 月于香港举行的一场特别测试。测试通过者将直接获得圣哲学园入学资格,并附全额奖学金(学费免除 + 每年 20 万港币,计发 3 年)。
我们将承担你参加此次测试的往返旅费,以及在香港三晚的住宿补贴,请务必取得相应票据。
报到时间:2017 年 6 月 3 日上午 10 时,地址:尖沙咀香港文化中心 X 层。
最近大陆地区诈骗信息高发,为保证此邮件真实性,特附你去年 SAT 测试的试题册和答题卡影印版如下:
(此处略去题目答案图片)
风险提示:我们诚挚地希望你能前来参加我们的测试,但是此次测试或对准备参加内地高考的人士有影响,如果你有此种打算,还望三思而后行。
特别测试委员会
2017 年 2 月 23 日
看完这封邮件,我心中困惑更甚。从内容来看,这很像是一封诈骗邮件。所谓的圣哲学园,我从未听说,而且像「圣哲」这样经过精心挑选的名字总是给人一种浓浓的山寨野鸡大学之感。更重要的是,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与 SAT 相关的特别测试。
但我仔细查看了所附的答题卡和试题册图片,又的确是我当时使用的那一份:如果要伪造,肯定不会找一份试题册上的答案与答题卡不一致的卷子。如果说黑客盗取电子邮件地址来给我发信息还比较容易的话,他们要窃取我的试题册和答题卡就比较困难了,这两件事情都干的话成本也太高了。并不符合诈骗犯追求的投入产出比。
不过反过来再想,能拿到我的试题册这事本身又不符合常理:为了复核分数,考试机构往往会将答题卡原件留存一段时间,试题册一般都是即刻销毁——一切皆为成本考虑。
想到这里,我 Google 了一下「圣哲学园」,结果大吃一惊,没有搜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而这一点又与诈骗组织不符,按常理他们应该会做一个特别逼真的学校主页,这样大家在搜索之后发现真的有这个学校,至少能让他们的邮件增加一分真实性。
我胡思乱想了几分钟,理不出个头绪,决定去请教一下正在书房看书的姐姐。她毕竟在香港读过大学,说不定知道什么额外的信息。
姐姐看我走了进来,放下了手里的书。我扫了一眼书的封面,是施利亚耶夫的《概率》——比起《量子力学》,她看这本书我倒多少更能理解一些。
「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一边给她展示电脑上的邮件,一边和她讲述我的种种猜想。她听完之后,沉默了几秒,轻轻抿了一下嘴唇,然后缓缓开口:「这个『圣哲学园』的消息在香港学术界的人多少都听说过一些,是香港唯一由学术管理会直属的一所大学,据说这所大学的授课地址在香港海洋大学校内,因此很多人把它称之为香港海洋大学的『特种部队』,但据说他们也会被分到各个专业和我们一起上课,有点像内地很多大学那种特殊的不分专业的学院吧,不过据说那里的学员一般不会说自己在圣哲学园读书,关于他们的身份似乎有什么禁忌。我能说的大概也就是这么多,其实还有很多关于圣哲学园的传说,但大都语焉不详,很多地方不合逻辑,在我看来都是一些虚妄的都市传说。怎么?你想去参加这个考试?」
「这个……我还没来得及想这事。」我说的是实话。姐姐这番话多少消解了一些我对这封邮件真实性的怀疑,但也让这个所谓的「圣哲学园」显得更加神秘。以现在我的了解程度,顶多让我对此事产生好奇,要不要参加考试远非现在能考虑的问题。因此,即便是都市传说,我也想多了解一些。
正待我要向姐姐再次发问之际,电脑桌面弹出了一条通知,是童云丛的电子邮件:
我猜你也收到那封特殊邀请了吧?
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在电话里聊聊这事。我的号码是:+852-XXXX-1656,见到号码可以随时来电。
上次从香港回来时,我也和姐姐提起过童云丛,只是为免生枝节,略去了我们讨论的话题。此时她在旁边看到了这封邮件,随手把她手机递给了我。
我接过手机拨通了这个号码。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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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及头图设计:Jony F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