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於2022年10月21日首發於《林中來信》第63期)
許巍的歌有些難以評價。個人感覺他近年的歌確實不如早年的好,但在社會摸爬滾打多年,深知每個人都不容易,他的物質生活逐漸變好,告別落魄的青年時期,青春絕版之後,要求他保持內心的堅硬,繼續以不妥協的姿態面對生命,多少有些殘忍。於是,文藝青年安慰他也自我安慰道:他落魄時不假裝灑脫,安逸時也不假裝憤怒——真實。
但這種生活的變化真實地體現在音樂上,就有了一種越來越悅耳的趨勢。不管你平日最愛何種風格的音樂,流行也好,搖滾也罷,又或者是電子嘻哈,只要你從許巍第一張錄音室專輯《在別處》開始,一直聽到目前最新的專輯《無盡光芒》,相信你一定能夠同意我的結論。音樂作品本身的好壞,可能有各種各樣的主觀評判標準,但聲音本身悅耳與否更像是一種物理概念:嚴格按照和諧音標準寫就的作品,沒有人會說它刺耳,頂多會覺得無聊。
無聊正是問題所在。悅耳的音樂像是蜜糖,聽多了耳朵發黏,想要摘掉耳機休息,如果能在音樂中加入一些沒那麼「好聽」的聲音,反倒如飲茶一般,第一口或許覺得苦,但越喝越上癮。單身的時候,我經常要面臨一種苦惱:如果一首歌聽進去了,只要停止就會有戒斷反應,無精打采;循環播放起來又真的像是在嗑藥,雖然可以維持欣快,但你知道正是對這種欣快的渴望,摧毀了身體。(這種能讓我聽進去的歌,通常不會是像《一絲甜蜜》這種一個業餘人士全憑對悅耳聲音的追求就能寫出來的,每一個音都正好落在最舒適也最爛俗的地方的歌。)
許巍早期作品中(主要是《在別處》和《那一年》兩張專輯),有很多歌都給我帶來這種「苦惱」。他那時的歌通常被歸類為流行搖滾,像流行歌一樣隨時開始播放也不會引起聽眾即時反感,但只要聽一小會兒,就會被樂曲中特別的部分吸引。加之早年間他的生活還沒有耗盡,歌詞也異常精彩,不像後來反反復復「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嚮往」(《藍蓮花》)「從來就沒有什麼能阻擋,永遠自由的你」(《一天》)……
這兩天我又重新開始聽他的老歌,因為帶孩子的時間很難做別的事,也騰不出手來切歌,竟然找回了當年聽磁帶的感覺。面對經典之時,重復和專心總是能帶來一些新的東西,這一次也不例外。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聽《在別處》之時,正值被學校和社會環境壓抑的青春期,聽到「就在我進入的瞬間,我真想死在你懷裡」,只覺得這種直接描寫性愛場景的歌詞是對我生活的一種嘲諷和補償,於是在自豪地向同學推薦這首歌時,感覺自己也叛逆起來。還經常借此來鄙視流行樂不夠深刻,愛情里的專情用情負情絕情固然重要,但如果總是不敢觸及性愛,那它作為一種藝術形式並不完備。不過很快我就聽到了「味蕾覓尋肉身,比一隻野獸更天真,問誰又能硬撼肉體吸引」(陳奕迅《低等動物》,黃偉文作詞),瞬間無地自容。
後來,忘了在哪裡看到,說《在別處》第一句看起來是寫性愛,實際是講對理想的感覺,進入的瞬間即理想實現的那一刻。在那一刻死去,如同流星划過天際時留下的最後一張照片,人生定格在高光時刻,永遠站在快樂的頂點。
不知道他這種解讀有多少被古龍《流行·蝴蝶·劍》影響的成分,但當時剛剛看完《流行·蝴蝶·劍》的我覺得很是有道理。人生起起伏伏,很多時候成功帶來的失落感遠大於失敗,最失落的時候往往就在最大的成功之後,而我們又著實難以放棄對成功的追求,怎麼辦呢?不如就在成功那一刻死去。以我當年的理解能力,這裡的成功指的自然就是理想的實現。
但時隔多年,重聽這首歌,不得不說當年的我實在是把追求理想的過程想得太簡單了。理想固然美妙,但理想經常不會是對一個人最有誘惑力的東西。有時候,我們心懷為理想赴死之決心,但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會遇到很多讓你心甘情願為之付出生命的其他東西。
或許說「付出生命」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感覺,那我們也可以試著把「生命」換成「時間」,這樣你就很容易在自己生活中找到例證。回想一下,自己人生中信誓旦旦決定從明天起好好學習,為理想而奮鬥的時刻,有多少次非受迫性地放棄?我們的理想通常遠大,掛在天邊,遙不可及,實在太容易被即時的快感擊敗了。
結合《在別處》後面的歌詞,你會發現第一句真的不是在講理想實現後的場景,而是在講放棄理想的衝動:
我的身體在這裡(被慾望誘惑的身體)
可心它躲在哪裡(追尋理想的念頭消失無影蹤)
每天幻想的自己(這才是實現理想的那個自己)
總在另一個地方
……
這歌還有一個神奇之處,後面「愛情像鮮花它總不開放,慾望像野草瘋狂地生長」兩句歌詞,以許巍沙啞的口音唱來特別像「感覺像鮮花它從不開放,慾望像野草瘋狂地生長」。
雖然「愛情」可以做理想的象徵,但我其實更喜歡「感覺」的直白,這很容易讓人想起另一句講感覺的歌詞「Yi Yeah, Yi Yeah,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崔健《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有感覺是人之為人的第一步,只有先是人,才能有理想,但也正因為是人才「未能淡忘肉身」(《低等動物》)。
這時再想我那種「聽歌如嗑藥」的時刻,很多時候正是快感擊敗理想的時刻:奮鬥太難,聽會歌吧,這歌講的剛巧也是這事。
郝海龍
2022 年 10 月 21 日於環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