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是我的长篇小说《少年阿珵》第七章,全书电子版已于 2018 年 4 月 2 日在豆瓣阅读上架,欢迎点此购买阅读。
(本故事纯属虚构)
上大学对我来说原本是一种人生虚无主义的唯一选项。其实,我经常听人说起「虚无主义」这个词,却从来都没有理解它的内涵。但我发现任何一个词加上「主义」两个字就立刻显得高深莫测,并且能瞬间消解这个词本身带有的种种不该有的感情色彩。如果你说你自己虚无,可能有人要劝你想开点,因为人们会害怕你自杀,但如果你说自己信奉虚无主义就不同了。如果你写文章骂人流氓,估计正规的媒体都不会让你的文章发表,但你能看到很多报纸上屡屡出现「流氓主义」这个词。对此,我的结论是,只要加上「主义」两个字,大家就会觉得这是你经过认真思考得出的结论,而不加「主义」的话要么听着像没过脑子,要么听着像骂街。
我的人生虚无主义就是这么来的。说白了,在考上高中的那一刻,我突然陷入了茫然。未来三年我学习的目的是什么呢?有人会说高考,那么然后呢?上大学。上完大学呢?工作。然后呢?这样不断追问下去,你会发现好像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另一方面,我也是一个学习唯美主义者——看,我又用了一个主义——我认为学习本身是美的,是值得我们追求的东西。于是我的成绩一直也很好,或许学习就是我人生的意义?
大家上高中的年纪差不多是十五岁,这个年龄的人已经能够感受到时间流逝之快,因此我的同学们都在暗自祈祷时间过得慢一些,这样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准备高考。而我则相反,因为这种虚无主义,我一直希望高考早日到来。但与其说我上大学是为了什么,不如说是反正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不如走个寻常路让家人和朋友(以及家人的朋友)开心一下。
我这种想法家人应该都有所察觉。父母都是聪明人,知道对于我这种近乎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聪明人一般都没有办法,得是笨人或是更聪明的人。姐姐不笨,但她知道这个时候适合用笨办法。她知道虽然探讨终极问题没用,但人总有爱好,有些人觉得人生没意义,但带他吃北京最好的鸡蛋灌饼就马上治愈了。当我们为生活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烦恼时,追求点高级的东西能让我们开心,当我们陷入终极思考无法自拔时,又可以被人间烟火拯救。我们一边吃着夹着里脊肉的鸡蛋灌饼,她一边劝我可以试试出国读书,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今天,在特别测试第二轮——面试的现场,那张鸡蛋灌饼的效果再次升级,尽管和想出国的初衷不同,但我确实对这个神秘的学校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厚兴趣。
在宣布我第一题通过后,马勒小姐继续说道:「也许这种考查方式侵犯到了各位的隐私,但我们已经最大限度地让摄像头显眼。而且如果要遴选出我们要的人才,我们也是不得已采用了这种方式。」
她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追问道:「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样测试的意义究竟何在?比如,你们用粗糙的桌面其实很有可能影响考生的发挥,从而无法让试卷真实反映考生的水平。」
王天睿道:「你说的没错,我们的考试确实有可能无法真实反映学生在应对试卷时的真实水平,可是真实的生活又在哪些情况下像考试卷呢?哪怕你运气好,找到一份和做题类似的工作,你也会受各种各样的环境干扰。我们之前也用非常好的环境做过测试,仅根据试卷成绩录取过学生,但事实证明他们在随后的学习和工作中表现并不尽如人意。你参加的考试已经是我们第二次改版之后的测试了。其实这也是一种压力测试,只是这种压力不是人为施加的,是通过桌子施加的,强度更接近我们真实的生活。」
虽然我不知道他说的「强度更接近真实生活」的依据是什么,但这个解释听上去是有一些道理的。我有同学曾经参加过托福考试1,他们总说因为每个人读注意事项的速度不同,导致实每个人考试的实际开始时间不一样,于是自己做阅读题的时候会有其他考生在那里测试口语用的麦克风,声音很大,搞得心烦意乱很难答题。但真实生活可比这复杂多了,现在我的感觉是托福考试这种不可避免的考场嘈杂在客观上反倒提高了成绩的含金量。虽然从科学的角度讲测试的准确度可能会下降。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天睿的解释。天睿开始问我面试的第二个问题:「在去年的考试中,你原本可以得满分,但是你却故意把答案做错,这件事是否能解释一下?」
我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我为什么要采用那样的策略,最后道:「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我也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是我故意把题做错,而不是本身能力有问题呢?」
天睿道:「你的解释倒是合情合理,但我想说,你险些就因此错过了这次机会。要让我们发出特别测试邀请函并不简单,我们不只看那十道加试题的答题情况,还需要证明你的基本能力没有问题,也就是说本身的 SAT 成绩也是必要的,如果总成绩低于 1500 我们完全不予考虑。但去年我发现了一份奇怪的卷子,加试题做得很好,但总成绩却不足 1400,这在我们招生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于是我找来了他的试题册,发现在试题册上勾选的答案都是正确的。要说是因为犹豫涂错一两道题我信,但如此之多的题都改错的概率实在太小了,我认为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故意这么做。」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但小概率事件也是可能发生的,每年参加考试的学生这么多,有一个家伙老是因为犹豫不觉而选错这么多道题是完全正常的,我甚至觉得每年考试都会有这么一些人。」
「没错,马勒小姐也是这么反驳我的。」说着,天睿看了看马勒小姐,旋即看回了我,「不过,最终我说服了她,因为如果你是这样的人的话,你不可能做对后面的全部加试题,或者严谨一点,概率非常低,以我的判断这种小概率事件在单一个体上不可能发生。所以,我们觉得不管怎么样把你请到香港再说。」
天睿说完,李任舆先生道:「我们的下一个问题是,你对今天笔试的题目怎么看?」
「简单来说,笔试题的前三题就是加试题的升级版,是某些证明方法或推导过程的关键步骤,只是没有选项了,让我没有了『蒙』的可能。但第四题要比前三题都难,我试过我所知道的所有证明方法,但都觉得无从下手。感觉这可能是某个数学猜想或者命题的关键步骤,这个命题到现在还没有被证明出来吧?想到这里,我其实已经失去了信心,因为那么多人没证明出来的命题由我在考场上的两个小时证出来的概率极小。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马勒小姐的栗色头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苏东坡先生的一篇小短文《记承天寺夜游》。这篇短文中有一句是『水中藻荇交横』,如果单拿这一句出来,可能你会觉得是在写水草,但放入全文却是对月光下竹柏的影子的一种比喻。也就是说一篇文章中的一部分单独拿出来和它放在文章中呈现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意思。反过来想这道题,最终要证的命题可能很难,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命题是什么,但也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最终要证明什么,反而可以不受最终目的的干扰。这个命题的关键步骤被提取出来之后,可能就和最终的命题完全没有关系了,于是反倒是让我觉得有可能解决。带着这种自信,我又足足想了十分钟,终于找到了感觉,至于答案对不对,可能得由各位来看了。事后想来这也是我运气好,抬头看到了马勒小姐的秀发,如果是天睿监考,或者我抬头的时候马勒小姐刚好在我背后我可能就做不出这道题了,所以这道题做出来,对我来说,也是小概率事件。谢谢马勒小姐。」我需要和马勒小姐对话,和她建立友好关系,不要忘了,我还等着用一种有礼貌的方式问她「男人婆」的问题。
「哈哈,不用客气。你对试题的理解没错,只有一点你说得不够准确,最后一道题其实是破译某种非对称加密信息的关键。简单来说,就是破译密码的关键。但这种加密方式是否真的存在快速破译法,还没有人知道,它也许是个命题,但可能连猜想都算不上。对了,你的解法确实不错,不过也正如你所说,可能无法直接应用到我们想解决的问题上。」马勒小姐解释道。
李任舆先生接过话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也没有料到你竟然能够想到这种办法解题,如果把这次考试当做一场比赛的话,算我们输了。不仅是因为我们没办法想出你的方法,也因为我们出题时没有想过还有这样一种思路。」
「谢谢任舆先生夸奖,我们考试的时候可从来都不敢把出题人当作对手,不过我是否可以把您这句话理解成我已经有资格在圣哲学园就读呢?」我直接问道。
李任舆和王天睿、马勒小姐做了简单的目光交流后,脸上带着微笑说道:「恭喜你,你是我们今年决定录取的第一个学生。虽然我们原定所有的面试结束之后再做通知,但对于你来说,我想这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形式而已。」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顺利被录取,马上向三位面试官表示感谢,同时表示自己针对这次特别测试还有一些问题。王天睿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我们刚才聊了很多关于特别测试的考试设计问题,也讲到了你们会观察我们的行为,包括专门设计考试的环境等等。可以看出你们为了找到心中的最佳人才费了不少心思,但这说到底也就是个考试和面试而已。很多其他大学会要求提供各种各样的申请材料,与他们相比,你们的要求也未免太简单了,仅仅通过这些就能招到你们所谓的可以完美适应未来工作和生活的人才吗?反过来说,以你们的资源,让我们多提交一点资料,多做一些审核工作其实并不难。所以我有点不太明白,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提出了昨天晚上在酒店想起的疑问。
李任舆先生似乎对我的问题早有准备:「你说的没错,对于其他大部分学校来说,通过申请材料加上考试成绩,偶尔再加上面试,来决定是否录取一名申请者或许是最优选择。但所有的最优选择都有条件,比如除了要考虑学生是否优秀之外,还需要考虑大学自己的人力和资金成本,这种最优是在控制成本之后实现的最优。但很多非常优秀的人才其实对于准备申请材料多少会有一些潜意识的抵触情绪,因为申请材料当中写的东西其实大都是自己经历过的东西,如果没有这种特殊的目的,把这些经历写一遍本身是对时间的浪费。」
「这一点我不太同意,人的大脑一般来说不能同时思考两件事情,当我们回顾这些事情的时候很难对这些事进行评判,而把它们写下来,就可以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自己过往的得失也会看得更清楚,我想这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是有帮助的,我把它当作是一种自我教育。」我反驳道。
「对,所以其实你已经在这么做了,比如我们知道你有写日记的习惯,也会在重要事项结束后写总结,同时还会在每年年终写一个年度总结。这方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些和你水平相当的人其实自己也在做。让你们再来一遍,对你们自己的收益并不会太多,肯定会烦,而且你烦的原因其实并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烦『复制+粘贴』这种机械性的工作。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一些人天赋异禀,自己从来不做类似书面回顾这样的事,但这些人压根就不需要做这样的事,这种事也只能让他们产生厌烦。我没说错吧。」李任舆先生道。
他确实没错,我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同时也大概想到了他们对我们做了些什么。李任舆先生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想法:
「我们知道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等待最优秀的人才主动送上门,需要我们自己去请。那么我们自己能做的事,就不会去麻烦对方。要了解你做了什么事,你的生活习惯等等,其实并不需要你告诉我们。我们对于所有有资格参加特别测试的人都做了专门的调查。当然请你放心, 这些调查都基于已经公开的信息,我们只是做了一些信息和数据的整合而已。」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每天写日记的?我记日记这件事还是相当私密的吧。」我问道。
半天没有说话的马勒小姐开口了:「放心,我们肯定不会去翻看你的日记,但你有写日记这个习惯的确是你告诉我们的。在 2015 年 9 月的一条微博上,你自己分享了一张日记软件的截图,上面象征每一天的点都是点亮的。也许在平时的生活中,你爱编一些小故事和朋友开玩笑,但社交网络上分享的内容大都是真的。」
我不得不感慨他们的调查确实细致,同时又一次证明了从旁人角度能够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回想起来,我确实很少在社交网络上开玩笑,拜文字不能表达语气所赐,我的网络形象一直是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最后,我问出了一个从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那么你们最初是怎么选中参加加试的人呢?」
王天睿的笑容当中带有一点苦涩:「其实我们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不做特别的筛选。目前我们只能通过赞助考试举办机构的方式,请他们随机在一些大型综合能力考试中发放一些带有加试的试卷。比如你和童云丛是去年六月亚洲博览馆的考生,那个场馆比较大,也是我们最近比较多的一个选择。为了方便回收试卷,我们也会把所有附带加试题的试卷都安排在考场的一个角落中,到时候由我们的人配合考试主办方一起回收,单独处理。所以,目前只能尽量保证我们录取的人确实是人才,但不能保证在一开始接触到所有最好的人才。」
我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了。马勒小姐宣布面试到此结束:「一会儿我们会单独给每个人发一个信封,里面会有面试结果,当然你已经知道了,同时里面会有一张到这层的门禁卡,不要忘了晚上七点我们会在会议室开第一次研讨会。当然,在我们正式签署奖学金合同之前,你可以随时放弃入学资格。现在我送你出去吧。」
马勒小姐起身送我,在走廊中她突然把我拉到一边,在我耳边轻轻说道:「我很好奇,你刚才真的是因为看到我的头发而想到你们中国那篇有名的古文呢,还是在面试时临时编了个故事呢?」
「马勒小姐,我可以叫你莫嘉妮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她有此一问意味着她已经想到了答案。
「当然可以,一般我只允许已经被录取的同学叫我的 First Name,但你已经不存在这个问题了,奥朗热同学。」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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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及头图设计:Jony Fang)
- 托福(英语:the Test of 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 TOEFL)是由美国教育测验服务中心(ETS)举办的英语能力考试,全称检定非英语为母语者的英语能力考试,中文音译「托福」。大多数的美国大学或研究所要求外国学生在申请时提出过一定标准的托福考试成绩。 ↩